我只觉得他是个怪人,即使他不是凶手,应该也握有凶手犯案的关键。说起来,带曾根川和我来到这里的,不就是轰吗?

他家的玄关没有安装门铃。我敲了敲大门,无人回应,我再敲得重些,依旧如此。我往后退一步,眺望这栋平房。这栋长方型建筑物漆成优雅的白色,加上红色屋顶,看起来颇具现代感。

我再度敲门,但完全没有有人要出来应门的迹象,轰该不会像冬眠之前的动物一样,跑去釆购食物了吧?不然的话,会不会是离岛去寄我委托草薙的明信片了呢?

我不死心地继续敲门,敲着敲着,总觉得听见了什么。那声音不太清楚,是轻声细语的声音,只出现了一次,分不清是发自屋内还是来自背后的森林。

我环顾四周,侧耳倾听。或许是轰从屋内发出的声音,但等了半晌似乎不是。

我再度左右张望,向后转身,然后学着若叶两天前的动作,躺在地上拨开脸旁的杂草,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那是来自地面的声音,就像规律的心跳在打节拍。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优午发出来的讯号,诚如若叶所说的,优午说不定会像雨水渗入大地般溶进泥土里,所以我觉得他可能是在发送讯息给我。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令我赶忙起身。抬头一看,轰就站在眼前。我起身拂去中仔裤上的尘土,面对着轰。

“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听声音。”我答道。

我这么一说,轰的表情变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我希望你告诉我曾根川的事。”我还知道礼貌,不至于直接说,你很奇怪。

“他,唉,不是什么好东西。”轰焦躁地说道,边说边四处张望。

“带那个坏家伙来的不就是你吗?”

“是我利欲熏心。”轰说。

“利欲熏心?”

“嗯,是我利欲熏心。”

他不想进一步回答,但我心想,会让人利欲熏心的肯定是金钱。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他的门气很焦虑。

“你是在哪里遇见曾根川的?”

“在仙台的一家小酒馆。那家店只有一位老小姐站台,我常常在那里遇见曾根川。”

“他是来捞钱的吧?”

他不发一语,或许是不希望我提到这件事。

“那个赚钱的生意,轰先生也想参与,但是中途放弃了。”

前一阵子他和曾根川吵完架以后,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那家伙成功了吗?”轰的语调一派轻松,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咏叹。我质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愿回答。“真是的,我无法想象未来的发展。”他只是后悔不已地说道。

接着,他说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你呀,在对岸闯的祸可严重了。”

“我吗?”

“你不是抢劫商店吗?我刚从仙台回来。经过一家商店,门口贴着‘歹徒抢劫未遂’的通缉令,我马上就认出来是你。我看你大概回不去了吧?”他似乎不想站在优势的位置,只是以熊的做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应该还不到通缉犯那么夸张的地步,但是那张贴在便利商店外的纸,公开了我的姓名和长相吗?

我的想象让心情沉了下来,我会变成多大的新闻呢?一个抢劫未遂、逃离警车、下落不明的嫌犯具有被电视媒体报道的价值吗?

“是啊,”我对轰耸耸肩,“回去的话一定会被抓。”而且会被城山逮捕。

轰没有责难我,而是以缓慢的语速对我说:“另外,关于你的明信片。”

“差不多快寄到了吧。”

“那个地址在我熟悉的路附近,所以我就直接送过去了。”

早上七点,静香正走下公寓的楼梯,准备去上班时,遇见了那个男人。

她想起昨晚打来的那通令人作呕的电话,那个恶心的声音还在耳畔挥之不去。她把公司里的人上上下下想了一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下流。她嘴里念念有词,忘了吧,忘了吧。

静香今天比平常提早出门,即便是算上搭地铁的时间,这个钟点出门去上班也还是绰绰有余的。明明又没有请假休息,只不过是昨天难得准时下班了一次而己,她已经害怕会赶不上工作进度了。

她看到一名男子背对着她,站在公寓门口的住户信箱旁。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发送色情广告的工读生。不过,那人却没有把广告传单陆续投入信箱,感觉上好像是在寻找门牌号码。他蓄着络腮胡,挺着一个大肚腩,穿着一件罕见的运动夹克。

他的手上只有一张明信片,说他是邮差又没穿制服。静香原本想从他身边经过,却停下了脚步,因为那男人碰了她家的信箱。她立即问:“那是寄给我的吗?”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早已从对方手中把那张明信片抽了过来。

男人大吃一惊,像是受到了意外惊吓的动物,简直就像一头在山里遇到人类而感到害怕的熊。

“有人请我送这个来。”男人悠闲地说。

“谁、谁请你送来的?”

“伊藤啊!你认识他吧?”

静香赶紧把那张明信片翻面。那是一张印有美丽山丘图案的明信片。

“你交给她了吗?”

“她长得漂亮却很冷淡。”

我说:突然有个陌生人递给你一张明信片,这有什么好客套的。但他没听见。

“你如果还要寄明信片,我再拿过去,你就交给草薙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早上刚写好的明信片就在口袋里,我把明信片抽出来交给轰。“请不断地寄给她。”稻草人的低喃仿佛就在耳边。

轰收下了那张明信片,脸上浮现出些许困惑的神色:“直接交给我没关系吗?”

“咦?什么意思?”

“因为收集信件是草薙的工作。”他说这是邮局员工的工作。换句话说,就算要花两道手续,他还是希望我先把明信片交给草薙,再由草薙交给他。我感到愕然,这样算老实还是不知变通?我想,他比起草薙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知道百合小姐的下落吗?”我问道。

“草薙的老婆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告诉他,她失踪了。

“失踪是什么意思?”

“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在家,好像半夜突然失踪了。”

“草薙怎么样呢?”

“被警察带走了。”

轰一脸沉思的表情,然后兜着圈子说:“这样啊,既然草薙分身乏术,那就没办法了。既然如此,我就收下明信片吧。”他收下了我的明信片。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轰。“我刚才遇见了那个叫若叶的孩子。”

轰的表情明显地阴沉了下来,眉头深锁、面色凝重。

“她说你打了她。”

“噢,那是因为……”他显然狼狈不堪。

“她母亲说你想侵犯那孩子。”

“她母亲真是天才!”轰发出惊呼声,像是投降似的双手髙举。

我再次竖起耳朵,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地面上听到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这时,我灵光乍现。仿佛有一道光从我头顶上的旋毛贯穿脚底传至地面。以前在公司里写程序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每当众人齐聚一堂,找不到解决方法时,几个小时以后我会突然灵光一闪,只有部分程序在脑海中浮现,不一会儿我就能看到相关的故障区。

“若叶那孩子,之前来这里时,就躺在地上。她也不是在睡觉,只是躺在地上,那是她的游戏,她说她很喜欢这里。”

轰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其实,我刚才也做了同样的事,我试着躺在这里。结果,我听到了奇怪的声咅。”

他问,那又怎样?

“说不定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打若叶的。她可能差一点就发现了你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于是你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下意识地动手打人。心地善良的熊先生明明是不能动粗的。”我心想讲话了,赶紧闭嘴,但我称他为“熊先生”,他似乎充耳不闻。

“你说的声音是什么?”

“我刚才听见了。在公寓里不是经常会听见隔壁住户的音响发出来的声音吗?感觉就像是低音贝斯之类的声音,那声音很低沉,就像是谁在敲打墙壁。”

我一面说,脑中一面浮现出有人在地下室敲打墙壁,被幽禁在地下监狱的人质在呼救的情景。

或许是我说到了关键,轰的脸色更显苍白。

我踢踢地面,从轰的身旁跑过,冲向玄关。我确信有人被软禁在他家,若叶听见了地下室传来的声音,这件事差点东窗事发,所以轰打了她。我只能如此联想。

他家里藏着重要物品。想起来,他是岛上居民当中唯一与外界往来的男人,没有秘密反而奇怪,他一定藏了什么东西,从外界带回来的东西,比如煽情的成人电影、酒精浓度髙的洋酒。曾根川为了赚钱而来到这座岛。我听到这件事时,想到的是非法毒品,我暗自揣测,是不是因为荻岛上能够搞到毒品,曾根川就跑来想据为己有呢?或者是这座岛目前还没有古柯叶,他打算在岛上栽培呢?若要秘密地种植非法农作物,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因为这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孤岛。

大门上了锁。轰勃然大怒地追上来瞪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声音是不是从地下室里发出来的。”

他说:你给我回去。那语气与其说是威吓,不如说是请求。“要是让樱看见了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诉。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回瞪他。就算樱看见了又怎样?再说,这话感觉像是坦诚自己犯了罪。

“不、不,那家伙说不定会误会。”轰似乎在粉饰自己的语病。

我从窗户看进屋内,从鼠灰色的窗帘缝隙间看得到室内的景象。我发现屋后有楼梯,扶手向下延伸,看来那正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轰开始乱叫,他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凭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家。我说,我看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继续骂道,那又怎样?因为这样,我就得让你进屋吗?个性温和的轰居然会发火,这很稀奇,但他的态度正好表明事有蹊跷。

我离开轰家,但没有放弃调查,我知道就算我们彼此大眼瞪小眼,他也不可能让我进尾一探究竟,所以我打算再找别的机会。

我遇见一名少年,他独自蹲坐在水田边,聚精会神地好像正在做什么,索性就盘坐在泥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出声问他。要说我来到这座岛上后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变得能够自在地跟陌生人打招呼。

少年正在玩木头,一根笔直的木头,枝桠全给拔掉了。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继续工作。他把木头夹在两腿之间,正用一把小柴刀削着木头的皮,身旁还有另一根木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在做稻草人?”

少年再次转头看我,点点头。不,他才点头,旋即又摇摇头,然后发出呻吟。他说道:“优……古。”看来他似乎没办法好好说话。虽然说不清楚,却显得非常可爱。我马上理解了他的话,他说的是“优午”。

他继续作业。

我不清楚少年和优午之间有何关系。不过,眼前的少年确实正在专心地制作稻草人。

我考虑过要不要帮他,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那会违背他的意,于是决定离开那里,只说了句:“加油!”

少年又说了什么,像是从肺部发出萨克斯风的声音,那不是低音萨克斯风,而是高咅的,清脆响亮。

我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心想铁定是草薙来了,但骑车的却是日比野。他从我身后逐渐接近,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你停车的方式好像要把人辗过去似的。”

“是你的走路方式像是要被人辗。”他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我一说完,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初次看到有人记性这么差。他说:“安田的事你忘了吗?我们要惩罚他吧?”

“那是你的事情吧?”我跟那个叫安田的青年又无冤无仇。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

我苦笑: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咧。“你找到他了吗?”

“等佐佐冈的葬礼吧。”

“咦?”

“昨天,不是有个叫佐佐冈的家伙在你面前被楼枪毙吗?那家伙将有一场葬礼,安田说不定会去。”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好,走吧。”我

没有反对日比野,尽管心里并不想去,但又很好奇岛上的葬礼是什么样子。

挖墓穴的人是佐佐冈的双亲,日比野凑近我耳边说道。

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那是下葬仪式。就这层意义而言,还比较类似欧美的做法。墓地就选在一座可以望海的小山上,我和日比野共骑一辆自行车,花了三十多分钟才赶到。一整排白色尖顶的细柱栅栏围出一块偌大的圆形墓地,地面呈棕色,既非草坪,也没有杂草丛生。

到处都有长度不一的黑色板子。据日比野说,那似乎是用来代替墓碑的。一块块具有光泽的板子,大约和我的脚掌一般宽。

日比野告诉我,这座岛不采用火葬的方法。待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马上会被抬到这里,埋进墓穴。人们会将泥土盖在死者身上,然后由死者家属插上黑色板子。这似乎就是下葬的程序。

“板子的高度会做成与死者的身高相当。”日比野指着那块黑色板子告诉我,“很方便和死者说话吧?”

我摸了一下,那不是木板,触感冷冰冰的,还会反光,说不定是一块石头,那就真的是墓碑了。

二十几个人聚在墓园的角落,他们并没有穿丧服。

“孩子死掉的时候,挖墓穴是父母的工作。”日比野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佐佐冈的父亲体型瘦削、皮肤白皙、浑身瘦骨嶙峋。他身旁有一个体型娇小的驼背女性,正在用铲子铲土,大概是佐佐冈的母亲吧。站在四周的人们只是远远看着这些。

佐佐冈的父母抽抽嗒嗒地哭个不停,感觉好像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说不定是在替死去的儿子超渡,又或许是在咒骂樱这个残忍的天灾。

佐佐冈的尸体就躺在他们旁边,躺在他们正在挖掘的洞穴旁边,全身赤裸地抱膝缩成一团。

我想起了祖母盖棺时的情景,那是发生在火葬场,祖母即将被火化之前,我附耳仔细聆听她会不会说出重要的建言,但什么也没有。

“没看见安田啊。”说到日比野,他似乎只关心这件事,简直跟这群凑热闹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看着这群人,没一个认识的。他们是住在这附近,还是死者的亲戚,或者只是正好在场呢?不管怎样,默默进行的仪式融入了岛上的风景,简直就像日常活动。

墓穴挖好了。佐佐冈的双亲抬起儿子的遗体,由于母亲使不上力,佐佐同的身躯偏向一边,他们合力将他的遗体放入墓穴。我听见泥土洒落的声音,这时候总算轮到四周的人出场了,所有人一起手脚并用,开始拨土。落土声很狂乱,但别有一番趣味,简直像下雨。

我突然想到,换成日比野会怎样呢?当他父母去世时,应该是由日比野挖掘墓穴的吧?他是否会在众人面前,汗流浃背地用铲子将父母埋入墓穴中呢?

“来了,”日比野用手肘顶顶我,“那家伙来了。”

“在哪里?”

“栅栏对面,榉树后面。”

我移动视线,看到佐佐冈的母亲在埋好的土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一群岛民围绕在她身边。我往两旁看了一眼,栅栏位于人群的正后方,那是一片由白木组成的栅栏。榉树在右手边,一棵昂然耸立的树,即使在冬天依旧冒出初夏的绿叶。树千旁边探出一张脸,看起来无知乂庸俗,但还是想在朋友的葬礼上露个脸,那是一张肤浅的脸,没错。

日比野一声不响地跑了过去,才一眨眼工夫,他就往前跑了三四步,我也立即跟上。我们跑着穿过那个浑身是泥、趴在地上的母亲,抚摸着她背部的父亲,以及不知所措的邻居们。

日比野跳过栅栏。

“伊藤,快点!”日比野边跑边叫道,“快点跳!”

我留心助跑的步伐,也跟着起跳,朝距离十米不到的榉树跑去。

日比野跑得很快,模样帅气。我看到了安田的脸,那八成是安田吧,戴着一副平光眼镜,下巴肥厚,脸形却很痩长,好像一根茄子。他蓄着一头长发,个子很高,比我还要高个十来厘米。

“安田!”日比野叫道。

安田的身影从榉树后面出现了。我吓了一跳,这家伙体格相当结实,他大概无法理解我们为何一脸凶恶地冲向他,但还是反射性地撒腿就跑。

我开始在原地踏步。运动不足的后果立刻反应在我的双脚上,踩自行车的疲劳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踏地的双脚渐渐无力,每踏出一步,我的脚就更绵软无力。安田和追他的日比野的身影逐渐远去。

几秒后,我真的摔倒了。如果祖母看到我的模样,一定会笑着说:看吧,你逃跑了。但这不算是真的逃跑,纯粹只是身体承受不住。我双膝着地,两手挣在碎石路上,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我撑起上半身,盯着日比野的身影。

当安田起跑时,他和日比野之间的距离约有十米。眼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安田朝水田的角落左转,日比野马上跟了上去。

我在旁边望着两人奔跑的身影。

日比野加快了速度,简直就像一只黄金猎犬正在追逐飞盘,骤然加速。那脚力之强,不禁令人看得出神。如果他有尾巴,简直不输奋力奔驰的狗。

他和安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安田开始抬起下巴。路边的左侧停着一辆银色轿车,不知名的车型,八成是安田的车吧。说不定他打算一上车,就辗过对方再逃逸。眼看着日比野离他越来越近,然后蹬足一跃,从后面抱住他,两人双双翻滚在地。

我只好站起来继续奔跑。

我一走近,就看到日比野正骑在安田身上揍他。

从日比野激动的状态看来,如果他头顶冒烟我也不觉得奇怪,我知道他很亢奋,我出声叫“日比野”,他依然不肯停手,我提心吊胆地靠近他们。

他正在殴打的,或许不只是不良少年吧,他想要把受困在这座岛上的无望的封闭感、失去双亲的无奈以及自己孤独一生的种种单纯却严重阻碍他的事实打碎。

我从日比野的背后架住他,他用一种我没听过的声音吼道:“你干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勉强站稳脚步,将日比野从安田身上强行拉开,我利用体重将他向后拉。

“你干什么?!”日比野又吼了一次。如果有一种情绪叫做冷静,那么他现在己经完全丧失了。

“你干什么?!”这怒吼声发自倒在地上、只挺起上半身的安田嘴里。“疯子!”他的脸已经肿起来了。

“吵死人了。”日比野还在喊叫。

“我做了什么?”安田大吼。

日比野滔滔不绝地从头到尾骂了一遍。他表情扭曲地说:“你不是死缠着佳代子小姐吗?”又喊道,“你到处对女人伸出魔爪。草薙家的百合小姐在哪里?你给我说出来!”他高声叫道。

安田的眼眶红肿,脸颊上还有淤青。没想到他在日比野骂完之后,居然笑了起来,发出一种病态、无耻的笑声。他看起来并不高兴,那是一种嘲笑、鄙视人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日比野说。

安田歪着破裂的嘴唇,说道:“你知道岛上的人怎么看你吗?”他的语气很下流。

我察觉到安田想说什么,我从他不怀好意的说话方式以及脸上骄傲的表情,可以想象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慌了,心想非得马上捂住他的嘴巴不可,但我什么也没做。

看来,日比野在这座岛上与其他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约察觉到,那种距离是来自于同情和怜悯。

安田叫道:“像你这种怪人,大家都觉得很碍眼!”

他继续说道:“你给我听好了,是佳代子自己看上我了,她极力诱惑年纪比她小的我,可是我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所以她才恼羞成怒。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大小姐,她的自尊心不能原谅我,所以才会唆使你来揍我,一定是那么回事。”

他还没说完。“那对双胞胎都在暗地里嘲笑你。她们笑着说,佳代子是你的梦中情人,所以不管她下什么命令,你都会摇着尾巴遵从。”

我从背后架着日比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虽说这是气话,但说不定安田说的是事实。不过,就算是事实也不能随便乱讲。

“你爸玩女人,却被一个笨女人杀死。你身上还不是流着那种好色的血液,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白痴!”

就如优午所看透的那样。佳代子和她妹妹是在玩弄日比野,日比野被人当成了笑柄。

别再说了!就算那是事实,也不准你再多说一句!我应该喝止他,我早该那么做,但是却讲不出来。

安田一股劲儿地大叫,日比野听到了,张大了嘴巴。我非常安,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他说。

连站在他背后的我也感觉得到,他是勉强挤出这句话的。虽然这句话是陈腔滥调,但对日比野而言肯定已经是极限了。他既没有激动得大喊大叫,也没有被对方反驳得完全无言以对或号啕大哭。这应该是不愿被眼前的颓势击败,想要和对方对峙,勉强挤出的一句话。他的尾音微微颤抖。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日比野又重复了一次。他这种高傲的回应,说不定是想要表现出桀骜不驯。该说他是只狗却还想耍帅,还是该说他是只狗所以不肯服输呢?

我总算说话了:“袭、袭击女人的家伙少在那里教训人!”

我放开了日比野。

安田站起来,他脚底不稳地面对着我们。那张俊俏的脸庞因为挨揍而走了样,脸上浮现出目中无人的笑容:“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我大声喊道:“昨天,你有一个叫佐佐冈的同伙被樱枪毙了。他说你是他的同伙,他语气坚定地说,你才是主犯。我亲耳听到了!”

我们彼此叫嚣、互相辱骂,四周依旧是田园风光,灰色的碎石子、收割后只剩稻梗的水田、片片浮云的天空。我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我们究竟在这块宁静的土地上做什么?

“佐佐冈疯了。”安田还想反驳,“那家伙想把我拖下水,他一定在打这种鬼主意。”

“你今天还不是做贼心虚,吓得四处逃跑。”日比野说,“因为佐佐冈被枪毙了,你怕下一个轮到你自己,所以才会搞踪吧?”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现在还要站在这里?我为什么没有躲起来,还站在你们面前呢?”

“那是因为,”日比野毫不犹豫地说,“那是因为你少根筋。”

“疯子没资格说我。”

这时,我们没有察觉一名男子正逐渐靠近,等到眼前的安田表情变得僵硬,目光犹如冻僵似的游移时,我们才转身看。

是樱。

他就像背负着太阳而立,刺眼炫目。我眯起了眼。

“樱。”发出声音的是口比野。

樱俯视着我们,说:“种子。”

“种子?”

“种子埋好了。”樱对着我说。我想了想,继而想起若叶把花种子交给了樱。

“噢,你把那个埋好了吗?”

“我把它埋在我家前面,我很期待它发芽。”

“种花一定跟读诗很像。”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樱亲密地跟我说话,日比野大概很惊讶吧,眼睛瞪得滚圆滚圆。

突然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声,类似动物的嚎叫。我们再度回头,只见安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忽而慌张地改变姿势,跪在地上开始求饶。他激动地摇头晃脑,不停磕头,不像只是做做样子。我不懂他为何跪地道歉,他是在谢罪,单纯地想要脱罪,还是装疯卖傻呢?我只觉得他是在求樱“别杀他”。

我和日比野默默地注视他,这个刚刚还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没错”的年轻人,现在却拼命地求饶。我对他的态度转变之快感到错愕,同时也觉得很可悲。

樱是规范。我回想起日比野的话。樱是道德,是规则。

“百合小姐在哪里?”日比野问道。

“我怎么知道。”安田的视线始终盯着地面,尖声说道。

他不是在装傻,他应该不敢佯装不知。即使在现实中见识不到这种情景,但是一把上膛的手枪却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樱只是伫立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地磕头的安田。

“回去吧。”日比野说。他露出一切安好的表情。我点点头说:“是啊,走吧。”

我们在水田间的砂石路上缓缓地走着,循着原路走回去。跪求饶的安田和低头看他的樱被甩在我们背后。

樱会怎么处理这个人呢?他是否会用枪瞄准那一脸可怜兮兮、舍弃自尊跪在地上磕头的男人呢?

我总觉得背后响起了枪声。不过,那枪声仿佛只是在我脑中响起。

“刚才……”我想问日比野,但想想还是作罢。

“安田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吗?”日比野冷静地说,好像先

前的激动是一场骗局。日比野似乎对安田刚才说的话耿耿于怀。安田说“佳代子嘲笑你”以及“反正她们就算会同情你,也不会跟你要好”,这样的话不知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心灵创伤。这一点令我难以想象,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才,我想起了我爸去世的时候。”他说,“看来,说不定真的是我害死了他。”

你又在说那种话了!我怒斥道:“伯父不是你害死的。”“别敷衍我!”日比野吐了一口口水。他并不是生气,只是感觉心情受到很大的影响,“你不要敷衍我!”

我们穿越墓地,一直向前走。两人默默无言地并肩而行并不难受,但我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对了,说不定叫轰的那个人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于是我把轰打过躺在他家门前的若叶的事,还有我自己也体验过躺在地上的感觉的事告诉他,然后说出了我的猜测。

“我听见了低沉的声音。”

“声音?”

“说不定有人被关了起来。那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敲打墙壁求救。”

“那个熊男有秘密?”日比野半信半疑。

“绝对很可疑。”我怒火中烧,“他被我说中,显得很不安。”“熊听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变得慌慌张张啊。”

“说不定百合小姐被关在那里。”我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太过敏感了。日比野没有瞧不起我的意见,但也没有彻底接受。或许他现在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件事,他满脑子都是佳代子小姐、他父母、连三岁小孩也不信的传说,还有刚才安田讲的那些粗暴言语,一团混乱。

我心想,他受了伤居然还能站着,被人恶意攻击还能若无其事地昂然站立,这人真是了不起,跟我不一样。

“我想到了有趣的事。”我为了改变心情,轻快地说。

“有趣的事?”日比野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绑架吗?”

“绑架?”

我针对“绑架”这个名词做解释。大部分绑匪的目的是金钱,为了让对方顺从,绑架对方的家人并予以威胁。

“轰先生说不定绑架了什么人。”我接着说道。轰绑架某人,将对方关在地下室里,遭绑架的肉票徒劳地在地下室里敲打墙壁。怎么样?有没有可能?

“于是轰威胁肉票的父母吗?”

“对。”

“这座岛很小。要是谁失踪,马上就知道了,可是我没听说有小孩子失踪啊。”

“百合小姐失踪了。”

“但是,那是昨天晚上的事吧?若叶躺在地上被打,应该是在更早以前。”

“嗯……”我双臂环抱着。日比野说得没错。再说,绑架案在这座岛上足否成立也令人怀疑。

“既然如此,这样的话怎么样?”日比野伸出食指,“轰绑架某人,将对方关在地下室里。”

“那和我刚才说的不是一样吗?你刚才推翻了我的意见,说这座岛上如果有人失踪,大家马上就会知道的吧。”

“如果是岛外的人呢?”

我一惊之下,无法立即反应。

“轰大叔会定期离岛,他趁出岛时将某人绑架冋来。不,那个大叔应该没有那种智慧。说不定是别人拜托他做的。所谓绑架,必须将肉票藏起来,对吧?”

我点点头说,那确实很困难。把肉票藏在哪里,以及如何收取赎金,这是绑架案的重点。

“如果轰在做那种生意,怎么样?别人拜托他,把肉票带上船,藏在岛上,等到交易结束,再把肉票带冋去。”

“这座岛没人知道,倒是一个藏匿的好地点。”

“有可能吗?”

他窥视我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问道:这种愚蠢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吗?我提出了更惊人的揣测。

“会不会我自己就是这样?”

“伊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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