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不久,我就辞掉了工作。不过,我确实受到医生的警告,视力恶化也不是骗人的,虽然我对辞职一事完全不后悔,但我多少还是不习惯赋闲在家。我无法享受毫无变化、乏味无趣的日子,或许是因为对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感到不安,我才会失控地去抢便利商店。

讽刺的是,来到这座荻岛的我,虽然没有受到众人的热烈鼓掌欢迎,却受到了特别待遇。有人对我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如果换做是她的话,她会满足吗?

“你最好写封信。”日比野话中夹杂着几声口哨对我说道。他脸上的表情从不同的角度看起来像少年,又像美青年,不过还是最像一只天真无邪的狗。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朋友了。”

“收到别人寄来的信还是会开心吧。”他像是在解释物理法则般地断言。

我虽然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意见,但还是想,是不是该寄一封信出去看看。我很担心,我总觉得她的自尊心和与之相反的自卑,很可能让她成为以全球人口为目标的诈骗集团或宗教团体的牺牲品。

静香从玄关的信箱抽出报纸。

她拿着报纸,准备烤吐司。在吐司烤好之前,她回到客厅打开音响,查理·派克演奏的萨克斯风缓缓地流泻出来。

快要中午了。反推回去,回到家是早上七点,所以好像才睡了三个小时。

手上的策划案总算快做完一半了。年轻的工程师们总是日以继夜地赶工,熬夜对他们而言,已接近于一种自我陶醉的感觉。

静香也在公司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但她却不会为此感到骄傲或生出优越感。工作是为了让世界以自己为中心而转动,她不能被人瞧不起,这与工作时间长短等能力完全无关,她只是不想让承包商和白痴上司看轻。

无论提出多好的提案、学习会准备得再周全,谁会听准时下班的人说话呢?他们只会说:“能够早回家的人命真好呢。”

突然间,她想起了伊藤说过的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之所以你的缺席会造成大家的困扰,那是因为重要的工作都被抓在你手上,你试着放手看看!”

说不定他说得对,静香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正确的事不见得会让人幸福,这也是事实。对静香而言,她渴望被需要。

脖子四周酸痛,她缓缓地转动脖子。眼睛也累了。

“我要辞职。”当时,伊藤继续说道。

“为什么?”她问道。“眼睛痛。”他回答。令人惊讶的是,他不像是开玩笑。

“就为了那点小事辞职?”

“我们就像在搭电扶梯,难道就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吗?算了,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不打算连眼睛也赔上。”静香看着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她和伊藤的合照。那是两人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他们在残障儿童机构当义工时拍的。

他去跟相关机构要了地址,打电话预约要当义工,然后约了静香。“你去吹萨克斯风怎么样?”

她不太情愿地被拖到那间机构表演,这件事让她印象深刻。她独奏查理·派克的曲子,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

“你也可以来当义工呀。”伊藤依然没看着她说话,“像这样,大家也是一直在等你的出现。”

静香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在工作中寻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还是有这样的办法取悦周遭人,这不也是一种自我认同吗?他大概就是想说那些吧。事实上,静香当时也感到非常充实,孩子们脸上开心的表情的确让人很舒服。

只不过,它的重量还是比不上工作。静香当时正开始对工作感兴趣,终究无法认同伊藤的说法。

“我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她觉得这话似乎太具攻击性了,那并非她的原意。

她至今仍能想起伊藤以惯有表情耸肩的模样。

他大概是为了把我从不安的泥沼中拖出来才出现的帮手吧,然而我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每当静香看着那张舍不得丢的照片时,心里总是这么想。

门铃响起。静香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心想,运动服里面没穿内衣,不过从外面应该看不出来。

她隔着玄关大门朝外面出声询问,对方以客气的语气说:“敝姓城山,想请问伊藤先生的事。”对方自称是警察。

我们站在山丘上,一座没有名字的山丘上。

可以望见广阔的水田与高山,棕色泥土占据了一整片视野,天空是浅蓝色的,仿佛头顶上也是一片海洋。

与轰告别以后,我们沿着河边走,来到左边有一片杉树林的地方。许多杉木耸立着,景色美不胜收。

我们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沿着前人踏过的登山道爬至山顶。汗水开始濡湿衬衫,我气喘吁吁,正要说“不行了,我要休息一下”时,我们已经到了。穿越林间,我们抵达了光秃秃的山顶。在夏天,这里或许会长满草皮,但现在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土地。我俯瞰城镇,水田规划得井井有条,风景很美。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四周只听得见风声和鸟鸣,深吸一口气,仿佛连那些声音都能纳入体内。

“那座像塔一样的建筑物是什么?”

我发现一大片水田的另一端有一座孤塔,看起来很细长。

“那是监视塔。”日比野回答道。

“监视塔?”

“昭和初期,是念‘zhaohe’吧?好像是那时候建的,说不定当时还有人轮流站岗呢。那是小岛上唯一的监视塔。”

“有梯子吗?”

“只有梯子啊。大家都称之为塔,其实只是一道巨大的梯子,就像勉强安上去似的,上面只有坐的地方。现在没有人会想上去,从前有个小鬼调皮地爬上去,结果摔了下来。”

“而且对这座岛似乎没有必要进行监视。”

悄然而立的塔,看起来就像一个孤单的老人,令人联想到一个老人低喃着“没有人记得我”的身影。

“这座岛上少了什么?”日比野突然问我。

“少了什么?”

“就是缺少的东西。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也说不上来。”我说出心里的困惑。

“‘这里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徒具形态。’”

“那、那是什么意思?”日比野的话听起来就像一首糟糕的短歌。

“这句话是这座岛上自古流传下来的。”

“自古流传”这种说法本身就很可疑,但日比野的表情出奇的认真,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这句话由父母传给子女,岛上的居民都知道这句话,所以说这座岛上还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这座岛上所缺少的东西?”

“岛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可是究竟少了什么?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只是不停地想象毫无意义的事。”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都是,不过这是从前的事了,最近感觉这更像是古老的传说。说穿了,如果那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那么岛上的居民就算想了一千年也想不到,你不觉得吗?”

“而且这个传说的内容暧昧不清。”既非训诫,也没有具体内容。

我推测这或许是哪个受够了岛上无趣生活的人所讲的话。

“它还有下文。‘从岛外来的人,将会留下这个东西。’”

“意思是说,有人会把那东西带到这里来?”

没错,他缓缓地点头。他的表情很慎重,仿佛正在仔细观察我。

“啊!”我不禁低呼,“你该不会怀疑我就是那个人吧?”怀疑这个说法或许不适用于这个情形,但我还是说了。

日比野可能觉得尴尬,别开视线,望着眼前的水田。

这座岛被封锁了。而且如果那种传说还存在,岛民对于外来者应该会更加敏感。

我觉得自己像是辜负了期待土特产的亲友,空手而来。

“我是觉得不太可能……”日比野没说清楚,但他接下来或许要说,这怎能教人不期待?“一天到晚听身边的人在说,这句话己经深植脑海。这里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徒具形态。从岛外来的人,将会留下这个东西。”

“可惜,”我垂下眉,“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带。”

我想也是,日比野搔搔鼻子。

“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不是吗?”我试图打圆场。

“那个态度冷淡又露鼻毛的家伙,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吧?”他嗤之以鼻,“那个老头顶多就是带了一把猎枪。”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坐了下来。

“可是啊,这座岛上到底少了什么?”日比野问我,“从你的眼光来看,想到了什么吗?”

我扭动着脖子。我想到了很多种,但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答案。

“有电脑吗?”我说出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东西。

“哦,一种叫电脑的玩意儿吗?我听优午说过。不过,在这座岛上,是啊,的确没有。”

话虽如此,但那就是“缺少的那样东两”吗?我很难那么认为。

“飞机呢?”

“岛上没有,不过我见过它。”

“巧克力?”

“那很好吃。”

“宝石?”

“玩偶?”

“如果是狗和熊的话,有。”

“镜子呢?”

“你在耍我吗?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

他说,那种东西随处都有。

“裁员?”

“栗鼠和老虎?”

我也不认为那会是答案。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样非常重要,而且容易忽略的“东西”。“那个呢?”

“哪个?”日比野将身体凑近我。

“时间。”这座岛上会不会没有时间这个概念?

“有趣。”日比野从容地笑了,“这是个有趣的想法啊。”但他马上将身上的SEIKO手表对着我,脸皱成一团说:“刚才你不是看过了吗?”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嘟起嘴巴说,我投降了。

其实,只有一样东西我没讲。

这座岛卜最欠缺的就是真实感,这里完全没有真实感,一丝都没有。

如果那是答案,我想知道带着答案造访这里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可能看到一名勇者带着宝物,将它轻轻放在山丘上的那种漫画场景。

“优午不知道答案吗?”

“说不定他知道。”日比野爽快地说,“可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因为他绝口不提未来的事。”

我心想,优午一定是不想剥夺这座岛上从古至今的乐趣,才会保持沉默,他大概是想让岛民保持焦虑的心情,延伸想象,才不揭露秘密。

这时,日比野指着地面:“据说,那个人会来到这座山丘上。”

“这个山丘?”

“对,那个人会将荻岛上缺少的那样东西带到山丘上,交给我们。人们是那么说的。”

我看着屁股底下的地面。屁股接触的泥地冰凉冰凉的,除此之外亳无特别之处。

“我有点期待,我期待伊藤会从口袋里拿出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日比野苻点自我解嘲地说,“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我们下山时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缓坡连接着一条平坦的小道。

走了数十米,我们发现一只猫坐在树下。它是一只三色猫,身上有浅咖啡色和黑色的斑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蜷着身子。

“那里,榉树下有一只猫,对吧?”日比野那么说。

“是啊。”

“当它待在那里时,接下来几天就都会是好天气,也就是放晴。”

“咦?”

“当那只猫爬到树上时,就表示最近会下雨。”

“那、那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安。

“那只猫会预测天气。”

“为什么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过,只要看到那只猫,就可以知道天气是晴是雨了。”

“每只猫都是那样吗?”

他以一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猫会预测天气?!

“像是燕子低飞就会下雨、出现晚霞的隔天会放晴等等,和那种迷信是一样的吧。”

“那不是迷信吧,我听说那是有根据的。”

“那只猫有根据吗?”

燕子之所以低飞,是因为昆虫在雨天出没,方便捕捉它们。而蜘蛛之所以结起大网,也是为了捕捉昆虫。有关天气的谚语应该有其道理,但我不认为猫预测天气是有根据的。

“总之,不会下雨。”日比野一口断定。

那个男人有着一副令人惊叹的端正五官,这是我第一次想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一位男性。他的长发稍微过肩,虽然我不喜欢男人留长发,但那的确非常适合他。鼻梁挺直,鼻子偏大却不难看。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吧,眼眶下有几条深邃的皱纹,只有那个部位显出老态。他正坐在木椅上看书,跷着一双修长的腿。

“樱。”日比野说。

“十二月不会开樱花啊。”我惊慌失措地回应。

“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樱’。”

日比野发“樱”的音很奇怪,他的重音不是放在SA,而是平声,简直像在念日本国花“樱花”。

“樱是人名吗?”

“刽子手。”

我沉默了,心想,别轻易使用那种吓人的字眼嘛。

“否则就要靠法律。规范、规则、刽子手。伦理与道德。”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总之,他就是那种男人。”

哪有人解释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啊?!我大为光火,但日比野似乎粗心地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悦。

我们朝那个叫樱的男人走去,越接近他就越发觉得他美丽,令人望而却步。

“樱。”日比野轻快地叫他。

男人合上正在看的书,缓缓地抬起头。他那黯淡的眼神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脸颊清瘦。

“是日比野啊。”樱的语气冰冷。

他姓伊藤,日比野把我介绍给他。

“哦。”他的反应仿佛我是谁并不重要。接着,他马上又将视线移回书本。我知道那是一位名诗人的诗集,因为开本要比文库本大一号。

“我也喜欢他的诗。”没想到这座岛上居然会出现我知道的书,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我为读诗而活。”留着长发的他,用沉静的口吻说道。

他的声音就像在缓慢流动的河面上轻轻漾起了一个拇指般的波纹,风味别具。他只说了那么一句,之后噤声不语,于是我们离开了那里。

“是刚才的那个樱杀的。”走到稍远处时,日比野这样对我说。

“谁被杀了?”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我真的开始感到厌倦了。

“凶手啊。”

“所以我问,什么凶手啊?”

“杀死园山太太的凶手。”他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咦?”我瞠目结舌,“你指的是刚才说的那起命案?”

“杀死那个凶手的人就是樱。”

“你骗人的吧?”

“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我在骗人?”

“因为,刽子手并没有被逮捕,还在读什么诗?”

“樱是我们的规范。”

“规范?”

“人如果做了坏事就会遭到惩罚,这是基本的规范吧?如果不遵守这个规范,谁都不会压抑自己不做坏事。所以说,如果没有惩罚,就无法消弭犯罪。”

“是。”我出声应和,我的声音接近叹息。

“樱有他自己的判断,如果有他想杀的人他就杀,没有人会对他有意见。”

“我、我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事。”我说。不过这句话本身就没有意义,毕竟这座岛上的事情都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

“地震杀人需要谁的许可吗?有人会去制裁劈死人的雷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五年前,这座岛上有一名少年,不知道他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是怎么的,杀了很多只鸽子,每天杀十只,甚至二十只,把它们往墙上摔,弄死它们。”日比野说完以后,“呜一呜一咕一咕一”地学鸽子叫。

我脑中立即浮现出城山的身影。

“没多久,那个少年就被人一枪打穿脑袋死了。”

“那该不会是……”

“是樱杀的。他找到了弄死鸽子的少年,砰!当场死亡。”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很奇怪吗?”

“因为……”

“你要说,只不过是杀死鸽子吗?”他并没有动怒,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管他是少年还是天皇老子,只要为非做歹,樱就会开枪毙了他。之前还有一个小鬼老是痛殴弟弟,一个只会欺负亲弟弟的无聊小鬼。”

“那个少年也被枪杀了?”

“因为就是那样规范的。”

我哑口无言。残暴地摔死鸽子的少年需要付出的代价,还有虐待弟弟的少年应得的惩罚,究竟有多严重呢?我不知道是不是严重到要被枪杀的地步。

少年看着眼前的铁桶舔着嘴唇,勉强压抑亢奋的情绪。

待在铁桶里的是他弟弟,他用绳索将弟弟的手脚捆起来,整个人塞进铁桶里。三岁的弟弟抬头看着上方,“哥哥、哥哥”地叫唤着。

少年一个放松,笑意自然涌上心头。他将接在附近水龙头上的水管拉过来,把水管一头垂入铁桶内侧。

“哥哥,你要干吗?你要干吗?”

少年没有回答弟弟,径自扭开了水龙头。水从水管中流过,水管宛如脉搏般跳动,然后发出了水注入桶中的声响。

少年知道弟弟倒抽了一口气。

他从铁桶上方窥视,看见弟弟的脸。弟弟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嘴巴张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灌进身边的水。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尖叫,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他叫道:哥哥,好冷!

少年一想到水位渐渐升高,弟弟因为逃不出去而感到绝望,就有一种类似性交的快感。

脑袋的温度逐渐上升,浑身发烫,呼吸变得急促。他听到弟弟的叫唤,面露微笑。

心想,这个白痴。

少年在心里低喃,要怪就怪那家伙太懦弱,老是叫着“哥哥”地一天到晚黏在身边,才会那么没用。连解开绳索的力气都没有,真是个废物。

少年用鞋底踢铁桶,弟弟发出一声惨叫,少年觉得很爽快,又补了一脚,他打算踢到水从铁桶里溢出来为止。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理由让弟弟继续活下去,他反而对弟弟什么时候停止呼吸比较感兴趣。

少年并未察觉有个人站在他后面,等到他用眼角余光瞄到,猛然回头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大人。

是樱。

少年浑身颤抖,站定脚步。樱冷冷地望着这边。他看见了少年身后的铁桶,再沿着水管发现了水龙头,仿佛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弟弟的尖叫。

“啊,嗯……我还是小孩。”这句话突然从少年口中冒出来。

不知不觉间,枪口对准了少年。樱不动声色地架好了手枪。

“为什么?”少年哭了。他经常听到父母提起樱,但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樱歪着头,简短地说了一句:“安静一点。”然后指指耳朵说:“吵死了。”

看来是弟弟的尖叫声和少年踢铁桶的声音惹得樱不耐烦了。

少年先哭了出来,看来他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心想就算是樱,大概也不会射杀一个哭泣的少年吧,他知道大人都会让着小孩。

“我……还是……小孩子,所以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少年使出浑身解数,演技十足地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俨然一个不会分辨善恶的小孩。

弟弟还在叫唤他,但是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水已经满了吧。

樱的回应很简单。

“那不是理由。”他只说了那么一句,便响起了一声枪响。

“吵死了。”他说道。

“警察不能逮捕那个樱吗?”我怯生生地问道。

“警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意思?”

“再也没有比那更没用的职业了。”

他的口吻仿佛和警察有什么深仇大恨。

“三年前还有一个罕见的案例。一个人称好好先生的税务师被樱击毙了。”

是好人却被击毙?

“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好人而已。”

哦,我佯作佩服状,对于这座岛导入纳税制度这件事感到惊讶。

回到家的税务师解下领带,低头看着一丝不挂地倒在眼前的妻子。倒在棉被上的妻子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接近某个物体。一张被揍惯的脸孔。她习惯了、受够了,或者说是放弃了。

税务师最喜欢这样凌虐妻子,他喜欢这种建立在夫妻关系之上的暴力。如果袭击陌生女子,可能会落得人尽皆知,但是殴打妻子,就可以叫对方闭嘴。

他每天打她、踹她,隔三差五地在白天将赤裸的妻子关进浴室,将她捆绑,泡进水里。要是她因为这样而发烧的话,他又会以此为由揍她一顿。此外,他也经常烧烫妻子的皮肤,如果妻子手臂上的伤口发出恶臭,他就再揍她一顿。

他会以起水泡严重为借口,将她关进浴室,反正借口多得是。

他把倒在棉被上的妻子踹得四脚朝天,他知道妻子不会叫。因为妻子以前尖叫时曾经咬到过舌头,满嘴鲜血还要跪在地上向他道歉。

好,他依旧穿着西装,往手上的纸袋里探了探,取出一把铁锤,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

太阳已经下山了,窗外一片漆黑。

税务师一眼就看出妻子的脸色变了。他面露微笑。

这时,妻子突然站了起来。税务师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妻子或许是怕他手里的那把铁锤,脸上露出不曾有过的惊恐神色,往玄关冲了出去。

然而,税务师并没有慌张。他优雅地穿上了鞋子,走出玄关。

赤裸的妻了跑到外面。不管她再怎么呼救,岛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

税务师在外面表现得一派绅士,到处宣称自己的妻子精神不稳定。

纵使有人同情他的妻子,也没有人会指责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紧张,悠哉地出门寻找赤身裸体的妻子。

而樱就站在大门外。

税务师霎时以为自己眼花了。樱现身的时机,仿佛就是在等他从家里出来。税务师压抑着犹豫的心情,自信十足。就算樱站在眼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惊慌失措的妻子躲在樱背后,仿佛躲在一块突然出现的盾牌后面。她依然一丝不挂,惶惶然地斜眼偷看着税务师。

“她的脑袋有点毛病,行为有点怪异,有时候不穿衣服就跑出去。”樱并没有要他解释,税务师却开始自行辩白,“她是突然跑出去的。”

樱眯起了眼睛。

“内人患有精神病。”他的话里充满了感情。

这时,樱总算开口了:“那不是理由。”

手枪不知是从哪儿出现的,枪口就在税务师眼前,耳边旋即响起了枪声。

“一开始啊,我们完全搞不清楚那个税务师为什么被樱打死。”

“你们立刻就知道是樱下的手吗?”

“因为这座岛上只有樱有手枪啊。再说,警察很快就可以从弹孔辨别出子弹是不是从樱的手枪里射出来的。”

照他这么说,警察的工作仅止于此。

“当时镇上一阵哗然,人们纷纷讨论税务师为什么会被杀。甚至有人说,税务师的妻子精神状况不稳定,说不定是她干的好事。”

“结果怎么样?”

“税务师的妻子极力解释,说她丈夫是如何向她施暴的,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等等。据说,那个税务师在家里还是个性虐待狂。”

“所以,樱才一枪毙了他?”

“没错。既然樱会杀他,那就证明了那个妻子说的八九不离十,所以大家都接受了她的说法。”

“为什么没人责怪樱?”

“因为我们认同他。”日比野只用一句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认同樱杀人。人们因为地震而遇难,老年人会被洪水冲走,他杀人就和天灾一样。而且,樱杀人是有理由、有规范的。光凭他不是胡乱杀人这一点,就比天灾更能让人接受了,不是吗?”

“做坏事就会被杀吗?”

“或许只是我们那么认为。最近,大约一年前吧,有人发现一名家庭主妇和她五岁大的女儿在赏花时双双遭人枪杀。是樱干的。原因至今还不明。只不过,樱应该有他的理由吧,所以也没人说话。”

“等、等一下。一对母女被杀,这不可能没问题。她们不是在赏花吗?究竟是什么理由才能让人接受呢?”

“因为是樱干的,那就够了。管他是母女还是少年、医生、政治家,或者在晴天、清晨,被樱干掉也只有认了。”

“我无法苟同。”

“我喜欢春天幵的樱花。伊藤你呢?还有哪种树比那色彩柔和、满树繁锦的樱花

树更吸引人呢?这座岛上也有樱花树,我最喜欢樱花了。如果能死在‘樱’的手上,我就心满意足了。”“樱花跟那个刽子手‘樱’是两码子事。”

“那个男人还会读诗,他肯定比诗人更接近樱花。”

“岛上的人都那么认为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吐出一口气:随你高兴!

“伊藤如果做坏事的话,也会被樱干掉的!”

我吓了一跳,想到之前企图抢劫便利商店的事究竟会被判得多重呢?严重到必须被枪决吗?

“我认识一个应该第一个被枪毙的男人。”我想起了城山。

“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吗?”我不知道日比野是否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们来到了一个很像市场的地方,我刚这么想着,日比野就说了:“这里是市场。”

小小的木造商店毗邻而建,除了基本的肉铺、蔬菜店之外,连钓具店都有。与其说是商店,其实更像是用坚固支柱搭起来的帐篷。

往店内一看,每家店里都坐着一名中年女子,有的与客人闲聊,有的正在重新排列商品,我还看到一名叼烟的妇女。此外,还有卖雨伞的店、米行及堆满服饰的花车。

这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既没有乡下沿街叫卖的摊贩,也不是东南亚五花八门的菜市场,而是一条恬静的商店街。

我逛了几家店,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停下了脚步,我眨了眨眼。有一个胖女人坐在帐篷里。不,她的身躯庞大,已经超越了“肥胖”的定义。她的整个人就像一颗特大号的棉花糖,一座从地面隆起的泥山。我从她隆起的胸部和白皙的肌肤判断出她是女人。“那是兔子。”口比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那样告诉我。

“兔子?”兔子应该是更小型的可爱动物。

“听说她的体重约有三百公斤。”

“那她怎么活动?”

日比野一副“别说傻话了”的眼神,说:“怎么可能动得了。”

不能动是一个单纯却令人惊讶的答案。我嘀咕着:“所以她一直待在那里?”

“兔子住在那里。”

“那么,那里就是她家?”

“她家在别的地方。”日比野该不会是想搅乱我的思绪吧?

“可是她不能动啊?”

“兔子她先生住在家里。不过,白天会到市场照顾她。你看那边那个正在走的男人就是兔子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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