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钟一过,我遂抽空前往博物馆。中餐吃得不合我意——通常不会这样的;脚上的鞋子又绷得太紧。在这段时间里,惟一新出炉的消息是:伊林渥斯的指纹和电梯内找到的指纹完全吻合;那台电梯有些时日没使用了,那些指纹是电梯里头仅有的收获;这意味着老小子的说法有部分真的是实情。在公务上,我派海德雷全权负责此案,书面报告也转到他那边去了。再说,今天明明是6月天,但偏偏不像6月天,反而酷似多雨湿冷的10月天。

博物馆的大门当然是紧闭着,但一把把雨伞犹如黑簟发芽似地环绕在门前。我走向值班警员的途中,恣意率性地推开两三个挡路的家伙;帮我开门的是华勃顿,他是老杰雇用的日间管理员;和普恩不同,此人是一位威严十足的士官长。

尽管这地方我进去过几次,但是在听了卡鲁瑟和伊林渥斯的描述后,我对这里是更加有概念了。在犹如月光照映的灯光效果下,一切看起来是既熟悉又透露着古怪,甚至连马车车辕挺出来的方式、大厅中央玻璃柜上面所反射映现的绿白瓷砖天花板景象,也是如此眼熟又陌生;然而,此时此景绝非我在梦中神游所见。他们告诉我老杰自个儿在他的馆长办公室。

馆长办公室里面非常阴暗。老杰没有打开任何电灯,室内惟一的光源是来自盥洗室的窗子,由于窗户洞开,雨水正从那里泼溅进来。即使如此,我还是分辨得出来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空间宽敞的办公室。在桃花心木桌的后方,老杰斜靠椅背坐在旋转椅上,脚上的真皮长筒靴撑在桌沿边。他望着窗口,身体纹丝不动,白髭须下叼着的香烟已有一吋长的扭曲烟灰正悬挂着。灰暗的光线下,我看见他的太阳穴凹陷、目光出神茫然。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动动靴子发出咯吱咯吱声,并且朝一张椅子颔首示意。凭着万贯家财,老杰毋需降尊纡贵光顾任何店面,惟一例外的是50先令的服装店;这不是因为他吝啬小气——他可不吝啬小气——原因是他对高价奢侈的华服打心底深恶痛绝。

我坐了下来,然后我们俩听那雨水飞溅声听了一两分钟。

“老赫,咱们俩认识很久了,”他说道。

我记得当时我点点头,并且说:“是啊!”这般情景,真像是若干年前我们还在桑孟塞的时候;但我没想到,在过了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会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来。

“我只是坐在这里想,”老杰以一种好辩的口气嘟囔着。“以前啤酒是一夸脱5便士,你可以在酒中掺入肉豆蔻,把它加热。回顾过往,快乐的记忆点点在心头。不过现在,你位居助理警务署长,有了官阶和一切……可是,老赫,你并不是警察。”

“照你那种说法,你就不是生意人了,”我说道,“不过,你依旧是一位身价百万的富翁。”

“唉!”老杰想了想,喟然同意。

他略微转身,烟灰便从香烟上头掉落;他的手开始在太阳穴上下轻按,眼睛也眯了起来,仿佛无法看清面前的景物。你们知道习惯戴眼镜的人,一旦把眼镜拿下来,就会露出迟钝呆滞的表情吧?在双手轻揉的动作下,他的面容就有这种表情。

“昨晚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我接着说道,“你可能都知道了,也可能还不知情。一个名字叫做威廉·奥古斯都·伊林渥斯的男人,今天早上走进我的办公室,把详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我了。”

“所有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老杰咕哝着说道,嘴里仍咒骂不止。“蜜丽安和杰瑞今天早上跟我说了。我猜他们知道除了坦承之外,别无他途。他们认为自己从此将会有许多麻烦缠身;我跟他们说这个可能性很大,并且趁机教训他们。”

“事实上,老杰,他们全都和麻烦扯上边了。审讯会将在后天举行,验尸官要是听到有这场愚蠢的化装舞会,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老杰把身体坐直。一旦跟他提到任何官方当局,尤其是警察单位,那就像是提一桶水泼在一只脾气暴躁的狗身上。他再度气得怒发冲冠。我兴致盎然地发现,他大概会跟这些孩子们站在同一阵线上,并且不会特别严厉斥责他们。至于警方嘛,他倒是会百般刁难恶意相待。

“哦,是吗,他会这样吗?”老杰问道。“验尸官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位验尸官是何许人也?他叫什么名字?”

“先别管这个。昨天晚上在博物馆里头,那群人当中的某个人,杀了那个名叫潘德洛的男子,这件事你想清楚了吗?”

“嗯哼。是的,”老杰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想清楚了。我看,这件事一定会闹得人尽皆知,对吧?在这样的情况下……”

“什么样的情况?”

他的双手又在脸颊两侧上下轻揉起来。但对于我的问题,他却闷不吭声。

“听着,老杰,蜜丽安跟这桩命案有关吗?”

“是的。”

“哦?她认识潘德洛?”

“没错……待会儿,有个人要来这里见我。她是潘德洛的房东;或者说,据我的了解,这个女人一直在收留他。我知道她的名字和地址。‘安娜·莱利太太,自治区,兰特街,王冠与神龙旅舍’。咱们来瞧瞧她会说些什么。此外,我还跟他们这伙人说,蜜丽安、杰瑞、何姆斯这个混蛋、贝克特、姓克尔顿的女孩、她的朋友巴特勒,以及普恩(‘真是该死!老赫,’老杰出其不意地破口大骂,‘该死的家伙,我没想到老普恩也跟人家参了一脚!’);我叫他们通通待在这里,等你来问话。你不会太为难他们吧!你知道的,真是见鬼了,为了看伊林渥斯戴络腮胡,我愿意花半个银币,为了这一件事,我可以……”

“好了,好了。”我对他说道。“现在,我们先来谈谈伊林渥斯这档事,你在里头扮演的角色是……”

“我在里头扮演的角色?”

“听我说,你这个老蠢蛋,难道你还不明白,把伊林渥斯扯进这桩命案、闹出轩然大波的人,就是你啊?麻烦的源头就在你身上。若要追究起责任,那么就是你的错。昨天下午,你从南安普教发了一份电报给他,不是吗?”

“嗯哼。天啊!”老杰说道,当下他的手脚突然全都摆动起来,就像是你拉动了舞蹈娃娃的细线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相信我的确是罪魁祸首。”

“你他妈的知道就好。好吧。昨晚何姆斯已经打电话到旅馆通知伊林渥斯不用过来了,你却又发电报给他,叫他10点30分到这里来。这下子可好。你跑到哪儿去了?你干什么事情去了?还是你根本没回伦敦?”

老杰沉思了一会儿。

“嗯哼。噢,是的,我回伦敦了,”他简明扼要地答复。“我去收购一家餐馆。”

各位,你们要是认识他这个人,你们就会知道他说出这种不合常理的话,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如果必须跟他这种人同住或相处一段很长的时间,即使是性情稳重的人也会被逼得躲到最近的酒馆去。从各种不同的面向来看,他和伊林渥斯可以说是同一种人。假如他们俩共同拥有这间博物馆,那么,有一半的展示品可能会遭受损坏,而另一半可能会送往他处。孩子们总是忧心忡忡,因为老杰的性情多变,害他们永远摸不着头绪,他脸上的表情是喜还是怒,大伙儿始终猜不透。

我说道:

“你去收购一家餐馆。好极了。你为什么对一家餐馆产生了兴趣?是突然心血来潮想买下它,还是想跟伊林渥斯开个玩笑?”

他定眼直视着我。

“老赫,”他说道,“不论从哪个观点来看,我虽然是个十足的疯子,但思考仍有条理可言,否则咱们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关于买下这家餐馆,我开始觉得这是个愚蠢的主意,虽然当时我并不认为。我有时候会突发奇想。这完全是临时起意,你知道的。我是从南安普敦搭火车回来的。在最后一刻,我才决定不坐货车的。我可不想让我的背脊坐得难过。在火车上,我遇见我一个老朋友,他的名字叫做谢涂,来自伊朗古城设拉子(Shi-raz)附近的扎格罗斯;另外还有一位他的希腊朋友,名字叫做阿奎诺波波洛斯……”

“他们是餐馆老板?”

“是的。他们在苏活区开了一家店面,以亚洲料理为招牌特色。但餐馆濒于破产边缘,因为他们说没人懂他们的手艺。我非常喜欢这种料理,品尝它们好些年了(你喝过设拉子的水果酒吗?尝过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在伊斯帕罕酿造的红葡萄酒吗?不,你不会尝过的,你这个鄙俗、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分子),所以我就说:‘好吧,我会经常光顾你们的店面……不,他妈的,听我说!’我说道,‘我可以买下这家店,或者提供足够的现金让你们经营下去。’我想他们听了一定是特别兴奋。谢涂就说:‘将来这家店一定会声名远播。请你今晚光临本餐馆,我将亲自下厨设宴款待你!’老赫,此时的我感到饥肠辘辘。”

“你是说,你把伊林渥斯忘得一干二净?”

“嗯哼,”老杰一边窸窸窣窣地吸着鼻涕,一边回答,“我们大概在9点钟的时候抵达滑铁卢车站,然后登上一部计程车,他们俩随即唱起民谣——那种歌曲可以让那些一声不吭的群众跳跃不已,我敢跟你打赌,你会看到真情流露的感人场面!”老杰尖声说道,高兴地以拳击桌。“我们来到那家餐馆。大致上来说,我们讨论了新的方案诸如此类的一些事项……他们把那家店取名为‘希腊-波斯餐馆’,或是什么类似的可笑名称。呸!我跟他们说:‘这样做生意是行不通的,’我说道。‘你得弄来一个大型电动招牌,去买一个体积越大的越好,上面写着‘苏活谢涂’,如此一来,你这地方就会变得风味十足;然后你抓几条蛇放到玻璃罐里头,再将它们摆到店里面来……’”他停顿下来,咕哝作声,接着用一条大手巾擤鼻涕。“唉,算了,甭提了。总之我一直到两点钟才回到家门。”

“这么说来,你是可以安慰自己,”我说道,“这次事件你只需承担部分责任。”

他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甚至还有些愁容蹙眉。外头的雨声仍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有了那家餐馆,本来我可以弄许多有趣的搞头来玩玩,”老杰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本来可以玩什么?”

“噢,没事。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回到东方国家去,而且如果蜜丽安——”他把双手并拢伸直,指关节噼里啪啦声大作,然后抬起头来。“老赫,你还有什么事情要问?还有什么重要的问题吗?”

“大概有吧。比如说,你对那个似乎将和蜜丽安订婚的曼勒宁,有什么样的看法?”

他猝然转身。

“你的话题干嘛老绕着蜜丽安打转?我对曼勒宁一无所知;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没跟他见过面。虽然讲话不太老实,不过他似乎是个正派体面的小伙子。我问你的是,还有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问。”

在桌面下,我拿出帕普金那份可恶的表单,迅速地浏览一番。

“有件事要请教你,”我提出问题。“昨晚在这里、现在也在这里的这群人当中,有谁是医科学生,或者曾经念过医学院?”

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惊惶失措。老杰痛恨被人家问倒,而我这一问的确把他给难倒了。他呆若木鸡地站着,脸上的皱纹浮现,一直延伸至髭须边,俨然形成一条斑纹似的。

“啊?”他低声嘀咕。“喂,你在玩什么把戏?医科学生?没听说过!蜜丽安啥都不会,她大概只学会被那些名校退学。杰瑞起初是要念电机工程系,因为老子我叫他非念不可。何姆斯根本是彻头彻尾的书呆子,除了念书,他只会殷勤客气地待人接物:他曾经干过教师工作,但绝对没当过医学院的学生。贝克特是非常有钱的废物,如果有一天亚伯斯里施压箝制他的开销——呵呵呵!那个扮演刑警的巴特勒,写了一堆欺骗读者、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以然的冒险小说。等一下!”他停顿下来。“我想,他们是有个共同的朋友,名字叫做吉伯特·蓝道,此人不知道在哪儿念医学院,不过我对他所知甚少。”

“那个姓克尔顿的女孩呢?你对她了解多少?”

他的腮帮子鼓胀起来。

“不多。她是老少校克尔顿的女儿,乳臭未干,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鬼头。本性还不坏,”老杰一边咕哝着说道,一边咯咯窃笑并轻敲自己的鼻翼。“她会变得如此令人不敢领教,依我看嘛,原因是出在她爱喝酒!她是惟一敢当面对我出言不逊的人,所以我欣赏她。现在她就住在我这儿,”他面露忧色。“她非常非常喜欢巴特勒,而他也不打算拒她于千里之外;这小伙子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老杰吓了一跳,并且叫出声来。

“先生,有—位莱利太太人在这儿,”说话的是日间管理员华勃顿。“她说她跟您有约。”

“请她进来,”老杰以古怪的语调说道,他瞪着我。“不用起身回避,老赫,我若是需要援手,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不过我想,这个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但我先提醒你,我可不会端出一副温和委婉的好脸色来。”

他打开中央大灯,光线乍亮令我眯眼无法直视;接着他在桌子后方坐下,双手合拢放在桌上,身体略微前倾。要不是肌肤被晒得精瘦红润,他的外貌看起来就像是个苍老幽灵;每回他的黑色小眼珠一眨动起来,他的髭须就仿佛被扯动似的。就在此刻,莱利太太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

我从未在女人脖子上看过这么大块的毛皮围巾。它的颜色是黑的,尾端有许多垂辫,而且围巾还朝她的头部环绕上去,貌似一条伊莉莎白时代的背后衣领。她是40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体格健美但略微矮胖;她的皮肤像职业拳击手一样粗糙;当她轻步快走时,看起来就像是在神气活现地摇摆身躯——如果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话。她身穿剪裁讲究的褐黄色套装、肉色的透明长袜,以及高得可以跳脚尖舞的高跟鞋。她左手戴了3颗晶莹剔透的钻石;或许就是这些钻石,才把她烘托出光芒四射的感觉。你们会在她身上注意到的,是她的长相和那条摇摆不停的毛皮围巾:整体来说,她体格结实魁梧,皮肤、头发、眼睛皆呈浅黑色,就像是马戏团海报上的女人,突然冒出来对着整个房间妩媚含笑。

你们会注意到的媚笑,和她牙齿所散发的金光交融在一起。如果她的牙齿没有金光闪闪的话,那么在我眼中,她便是一位风姿仪态都非常出色顺眼的女人了,因为我喜欢的女人,就是她这一类高贵妇女型。接着她开口讲话,声音是高尚优雅得令你感到伤痛。

“韦德先生吗?”她说道,“我打过电话来,是和可爱又不幸的雷蒙有关。”

她的眼波流转、媚笑春意绵绵,这般情景,仿佛她是在房里用香熏似的。然后为了给老杰一个好印象,她板起脸孔,把自己变得愁容满面。她甚至还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来,把眼角一些睫毛膏给擦拭掉。不过,我留意到她正认真仔细地打量着我。

“请坐,”老杰的语调相当含糊不清。“天气不太好,是吧?谁是这位既可爱又不幸的雷蒙?”

“啊,您一定知道的嘛——喔,对了,韦德先生,”她话声暂歇,眼波盈笑地对我放电,“我冒昧推断,这位是您的律师吧?”

“嗯,真巧,你猜对了,”老杰说道。“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是什么原因让你推断这儿会有个律师?”

她笑了,笑声是悦耳动听。她以降落伞落地之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这么说来,我们都是高贵体面、生活无虑之人啰,”莱利太太一边说,一边脱下手套(假如这世上有某个字眼不但会让我听了反感,还会想把说此字眼之人抓来痛揍一番,那么这个字就是“生活无虑”)。“我想,咱们可以说是知彼知己,是吧?哈哈哈。哇,这个房间真是有一股迷人的魔力啊!”

老杰说道:

“有魔力的房间会让人沉沦丧志。你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虽然媚笑收敛了些,但这番话并未让她露出不悦之情。

“不会吧?”她说道。“我以为——我当然就是莱利太太。先夫是王冠与神龙旅舍的所有人,我从他那里得到了继承权。”

“旅舍?这门生意不错嘛。你看起来事业做得挺顺遂的。”

“人不可貌相啊,韦德先生。大致上来说,即使是您,也可能会让别人看走眼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住在王冠与神龙的房产上。而且我相信,昨天晚上在这间迷人至极的博物馆里被杀的可怜家伙雷蒙·潘德洛,全伦敦只有我认识他了。他以寄宿私人房客的身份,在我家住了3个月左右。”

“嗯哼。他有付房租吗?”

“他的日子过得很凄惨,可怜的孩子啊,”她放大了音量继续说道。“他时常告诉我他所碰上的那些麻烦事——雷蒙啊,他做人很客气,举止颇有自信!相貌也很英俊!”妇人神情忸怩地傻笑起来;这件事我绝对可以确定。“昨天晚上,他过来这里之前,我才帮他穿上戏服,并且准备他所需要的装扮。你们知道吧,我相信我的某件个人物品,现在已落在警方手上了吧?我有一本食谱,借给了雷蒙。”

很显然地,她并没有打算以这句话来引起我的注意,但她办到了。

“他跟你借了——”我倏然起身说道。“一本食谱。这是为什么?”

“咦,你们不知道这件事啊?”莱利太太问道,她发出愉悦的轻笑声,摇摇头,双手在膝部又是提起又是放下。“这、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以为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你们知道的,雷蒙要去扮演一位非常老古板的绅士,我猜想这个角色是一名教授吧。昨天下午,雷蒙出门去和另外一位先生碰面——我想,是一位姓巴特勒的先生吧——这位先生要指导他如何演出。巴特勒先生跟他说,这位教授不管在什么地方,手上或口袋里无时无刻不是有某本书。我忘了那本书叫做什么(我想,好像是和加尔各答市有关的一本书)。不过雷蒙跟我说:‘唉,’他说道,‘我崇尚写实主义。我们没有钱去买一本和那本书一样的真品;但我们没有必要把书摊开来,对不对?所以,你这儿的书柜有没有哪本书的外观看起来跟那种书很相像的?’于是我们仔细检视了我那个小柜,而惟一能符合要求的书,就是那本我结婚时我亲爱的婆婆为我牢牢装订起来的食谱。”

被糊弄了一场。

我并没有因此而恼羞成怒,因为我还没亲眼看到那本食谱,不过我应该见过它,那种书的外表都是同一个样。卡鲁瑟描述过它的外表是磨损的小牛皮,那本食谱之所以会雀屏中选,是基于它的装订方式。卡鲁瑟见到它的时候,书本是封面朝下且平摊在博物馆的地板上,而在阅读内容之前,当下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猜想此书必定内藏玄机。原来真相竟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一本拿来当做幌子的冒牌货,而我们全被它给糊弄过去了。这本书压根儿没啥含义。

在帕普金所列的问题表单上,现在有一项要点可以删除了。我瞥了老杰一眼,他双手紧握的手指头正上下来回地摆动着。

“嗯哼,”他语焉不详地低声说道。“有些时候啊,你也该瞧瞧事物的表相。你们这些人就是会忽略掉这种事情。你们偶尔也别在垃圾箱里翻来覆去地寻找线索,只要抽个空到房宅正面,以全新观点重新好好打量它就行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什么太太来着,干嘛要浪费我的时间呢?为何不去找警方谈呢?我对食谱不感兴趣。你来我这儿究竟有什么目的?”

莱利太太的眼眸,露出锐利刺眼的愉悦神采。

“我亲爱的韦德先生!这当然不能去找警方谈罗!我不是才刚跟您说过吗,雷蒙是我的私人房客,而您也非常理所当然地问我:‘他有付房租吗?’关键就在这里,你是知道的。他没付我房租。他欠我——唯利是图是很要不得的,不是吗?可是,日子总是得过下去啊!连同伙食和寄宿,他差不多欠我3个月的开销费用。”

“你该不是这个意思吧?你要我帮他付伙食和寄宿费?”

莱利太太皱起眉头,脸色阴沉了下来。她晃动某只脚的鞋尖,并且细看着它。

“这个嘛——我想,看在同是一家人的密切关系上,您至少有可能愿意认领他的随身家当……”

“一家人的密切关系?”

“是啊。他——他娶了您的女儿,不是吗?”

原本一直朝着窗口眯眼睛的老杰,这会儿突然转向她,并且嘴一咧大刺刺地露出可疑且狰狞的笑容。我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确定这个笑容绝非善意。老杰尖声怪笑了—会儿。而这个像马戏团海报上的女人杏眼圆睁,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只不过,她的呼吸似乎相当吃力。

“哎呀,”老杰说道。“什么太太来着,这个可恶的蜚短流长我不晓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不过,我现在在这里告诉你,我的女儿尚未出嫁。而且,不管这位潘德洛是何方神圣,我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他这种人。”

莱利太太边叫边站了起来。她的呼吸声急促,但目光却是炯炯有神。

“但是——这真是糟糕!哦,真是糟糕透顶!我真的没想到,或者我不应该说出来——您要知道,她为他生了一个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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